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出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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出鞘

這一回,孫權所率吳軍在夏口的駐營位於兩山之間,山口坐東向西,裏外各有五座營盤,都設有將士值宿;水師萬餘則在二十裏外依夏水列營,當江拒曹,為第一道防守,其間河流分支又散落大小哨舟灘船,巡邏運糧,井井有條。

按理來講,軍中不可一日無主帥,更遑論是這般規模龐大的出兵。但如今吳王借瘋病脫逃,兵馬都督和能稱上名號的將領又都巧合般地不見蹤影。最初各營還只是起了些流言蜚語,止於口舌;及至夜裏,氣氛更加不對。

孫尚香當頭的反應便是去囤貯馬匹兵器的營房邊上蹲守。她是慣於匿跡的,委身藏在一棵枝葉繁密的老槐樹上,守到後半夜,正要打瞌睡,忽看見下邊幾名武弁小卒拉了些推車,拿油布蓋住火藥、勁弩、箭矢等軍備物資,繞過空無一人的崗哨,就要向外逃竄。

她下意識便去摸身後弓箭,又猛然記起嫂嫂對她三番五次的叮囑:越是危急關頭越要有耐心和定力,靜觀其變。自己向來由著性子辦事,可今日或許是真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,孫尚香竟將手收回去,轉而遠遠跟在幾人後面,看他們要往哪裏跑。

這一跟不要緊,果然是叫她順藤摸瓜找出了策劃兵變的始作俑者。

也許不止一個,但抓到一個是一個。

此刻將至清晨,天邊閃起紺金色的一線光,與營中篝火一道亮起這群叛兵的臉龐。中有一人騎馬巡察,督促其餘小卒檢視運來的兵械物資。

孫尚香上弦拉弓,三箭齊發,那叛將的馬兒瞬時哀鳴人立起來,覆又負痛踣地,把背上同樣中箭的將領滾到了地上。她藏在暗處冷笑數聲,又連連放箭,將四處逃命的小卒也射殺幾個,旋即再次將箭頭對準叛將頭子。

“看你裝束,還混了個騎督。為什麽要通曹,背叛我哥?那邊那些人都是你煽動的嗎?”孫尚香一邊問,一邊走到營地中。火光跳動,映在她橫眉冷目的臉龐上。

這不知名的叛將是個黃白臉兒的魁梧青年,此刻膝跪於地,奮力拔出胸腔正中央的箭,張口噴出一泡黑血,喘息的身軀如破了洞的窗戶紙在風中竭力鼓動。

他慢慢蓄足力氣,擡起頭怒目裂眥:“我才該問……當年打兗州,你哥為什麽要殺一個隨他征戰五年、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老將!我爹……我爹甚至臨死前還在為他操心辦事!真是瞎操心……”

“什麽?你說的話我不懂。你爹是哪個?”正說著,她忽然將閉著的一只眼睜開,“不對,你的臉色!”

孫尚香放回弓箭,上前幾步,撕掉他臉上蒙著的人皮面具,露出一張灰敗發黑的陌生面孔。歪著頭想了想,還是不認識。但能做出這樣精良的易容功夫,除了從前的裏八華,便只有……可這人不是曹操那邊的嗎?

她心裏有意回避了另一個可能,轉念便想:對,之前的確有傳聞說曹操吞並了裏八華餘孽。加上這巫血,也像極裏八華的手段。

“我死不要緊,反正你也沒有援兵……豎子無道,蒼天有眼……”他翻著白眼,胸膛和口中不斷湧出黑血,眼看就要沒氣。

“等等!不準死!”孫尚香伸手抓住他肩膀,搖也不是,扇也不是,回過頭對身後寸步不離的玄衣武士大喊,“你們!快去找軍醫啊!”

“郡主,他已經死了。”一人半合著眼,神色未動。

孫尚香楞神片刻,將那叛將屍首放下,站起身嘆了口氣。隨即發問:“丁將軍還沒到嗎?”

“最快也得今日傍晚。”

她點點頭,張目望去,見遠處已有兩撥人馬圍住要塞關口廝殺起來,附近更有一地火光沖天,濃煙滾滾。

“來不及了!替我多拿些箭來!”孫尚香拔下叛將腰間大刀,隨意挑了匹運貨的馬兒翻身而上, “隨我去收攏餘兵,鎮壓叛亂!”

聞言,一人去推車兵械裏翻找,另一人從隨身行囊中取出一疊烏金甲,雙手呈上——那是平日裏吳王出征所戴披掛。

卻說徐州的州牧府,如今已成繡衣樓四部集中辦公之地。此時此刻,廣陵王就坐在書房裏批閱最新鳶報,耳中聽門房描繪著方才的所見所聞。

——玄蜂臥底曹營發回的密訊,和吳王孫權登門拜訪的消息同時到來。

廣陵王將手中報告看完,擡手示意門房暫且候在旁邊,心裏先將這不能打斷思緒的事兒理順,也將心中堵塞多年的一口氣理順:

被認定為叛徒的天蛾,很可能在他們將計就計作了替換的曹軍之中,被炸死了。

看來,他走之後也沒有遇到明主,被榨幹情報價值後,仍用來頂最危險的任務,比待在她的蛾部好不了多少。

……不知曹操是拿什麽條件說動天蛾叛變的,或許來日逮住另幾個人後,可以問問。該感謝他,這麽多年為她拚命謀業,連巧合之死,冥冥中都有利於她。曹操想離間她和孫權的聯盟,卻不料反被她抓住機會塞進臥底:活著來偷襲孫權的是扮她的曹軍,而活著回曹營的卻是扮曹軍的蜂部。

雲雀也不記得你。天註定的苦命人。

廣陵王壓下心中一陣難受,面色沈沈,將後續計劃初步勾勒出框架。隨後轉過頭,問那門房:“你剛剛說,吳王是來商量兗州之事的,但隨身只帶了十來個親衛,形容狼狽?”

可笑!自己即將兵臨城下了,他莫不是慌了神,撥不出援軍,便來談個順水人情,多少謀點好處?——這種可能,原與龐統考慮過,只是心裏猶覺得他放不開也做不出。

“對,對。”門房一個勁點頭,將方才的話又覆述一遍,“來了就問有沒有吃的,又叫人打熱水,可能是想洗洗?反正,小的先讓他們去謁舍休整了。”

畢竟,疾行數個日夜而無片刻停留,這一行人看起來不雅,聞起來更不雅。簡直令人懷疑:堂堂吳王是被篡了權奪了位,趕出的江東。

廣陵王手指輕輕敲著桌子,思量半晌,吩咐他:“要什麽條件,照做便是。至於見面……本王很忙,讓他們等幾天。跟阿蟬說,先圍在謁舍,看起來。看守的人不要露面。”

門房不敢有疑,應聲退下。那木門開閉“吱呀”一聲,雨氣侵襲而入。

屋裏半潮半暗,外頭芭蕉打在墻上咣咣作響,是倒春寒夾著風雨要來。此時還不到上燈的時辰,廣陵王用了點力推開窗,狂葉飛花撲面湧入,落了滿桌。她隨手取一件深衣披上,拿起案上公文,對著外頭天光將就看。

其實也沒怎麽看,腦子裏在思考孫權的事。

兩天前孫權渡江的時候,江都據點的密探就已經傳過急訊,所以她並不是到今天才知曉。但或許是近日公務繁忙,她有意無意將這事忘在腦後。

沒想到他真敢來,而且,才帶了十幾個人,好像篤定她不會對他怎樣。

廣陵王其實也問過自己幾回,對孫權到底還有無情意。曾經上頭是曾經,當下只是當下。且不論他們早已利益相沖,盟友之名日益架空,就光是這麽些年的陌生歲月橫亙其中,也足以讓任何兩個親近過的人生出嫌隙。

她知道自己以前辜負過他,辜負過他最敬愛的人,不管怎麽說都對他有種特別的歉疚,殘剩的關懷。於是,也曾冷眼旁觀他不肯歸還城池的樣子,用這種方式提醒自己清醒放下。她才懶得自降身份去求他顧念舊情。

可他竟真來了,口口聲聲說要談城池交接的事。有什麽好談呢?該打就打。

廣陵王舉著公文看不到一會兒,仰身向後靠,把它蓋在臉上。表情藏在鳶報下,想休息卻睡不著。長嘆一聲,又長嘆一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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